摘 要：倪培民的《论语》译注本自问世以来，备受海内外学界好评。本文从“丰厚翻译”的视角剖析该译本的深度化语境，发现译者突破传统的翻译模式，准确传达了原文的丰富寓意，并将《论语》思想与西方哲学思想进行对比和分析，实现了中西文化的有机融合。译注既帮助读者发现文本自身的丰富性，也通过这个方式与文本进行对话，从而使文本继续延展其生命并和今天的现实相关联。

关键词：《论语》；倪培民；丰厚翻译；哲学思想

1. 引言

《论语》是通达孔学、理解孔子必读的原典，集中反映了孔子的哲学观和教育理念。然而西方哲学界对于孔子作为哲学家，似乎并不十分认可。安乐哲和罗思文认为译者要对此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他们在译本中使用了大量西方哲学术语，译本读起来就像是西方思想家在过去25个世纪所做论述的某种天真幼稚的翻版（Ames & Rosemont，1998：310-11）。陈国华（2013）认为翻译《论语》，除了从语言和文字的视角进行解读，还需要根据文本的主题或学科归属，从某一特定语域的视角进行解读。这种解读可以为语言或文字的解读提供指导或支持。安乐哲和罗思文（同上）指出，要想改变孔子的哲学思想长期以来不被西方哲学主流接受这一局面，需要从哲学的视角解读和翻译《论语》。倪培民的新译注本的目标是“突出那些与众不同而又特别发人深省的解读，以便读者能更好地理解孔子的思想，并激发进一步的哲学思考”（倪培民，2017：xiv）。目前有关该译本的研究屈指可数，考察主要围绕倪培民的功夫哲学路径（朱峰、陶友兰，2023）。本文拟从翻译本体视角，对倪培民的《论语》译注本的翻译缘起和目的、翻译策略、译本特色以及译本产生的效果进行探究。

2. 倪培民《论语》译注本简介

倪培民（1954—），美国格兰谷州立大学哲学系终身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和比较哲学、近代欧洲哲学，尤其专注于儒家功夫哲学，主要著作包括《孔子——人能弘道》（2010），《儒家功夫哲学论》（2022）等9部著作及80余篇中英文哲学论文。他的《孔子论语理解——论语的新英文译注》（2017）被誉为迄今为止英语世界最为详尽的《论语》译注本，“是目前中西方学界最忠实、最准确的现代英译本”（Wang，2018：223），2020年获得美国现代语言协会颁发的“史嘉林图书奖”。该译本最大的特点是通过翔实的注解与文本的对话。译者在传统的《论语》评注和前人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在注释部分提供了原文的语境信息和不同解读，并提供文本内其他相关段落和文本外相关文字的链接以及译者本人的一些反思和评论，以期让英语读者比较、发现译文中儒家文化与自身文化的相似与不同之处，帮助读者理解孔子的哲学思想。

3.“丰厚翻译”概念论述

1993 年，美国哲学家、文化学家阿皮亚在提出“丰厚翻译（thick translation）”这一概念，即“‘学术翻译’，寻求以添加注释以及附注的方式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与和语言语境中”（Appiah，1993：817）。阿皮亚认为文学翻译的目标是使译本与目标语文化中的文学语言惯例的关系大致相当于原文与其文化之惯例的关系（同上：815-6）。“关系相当”指译者采用丰厚翻译策略，在译本中添加译序、译注等副文本，呈现原文的语境，减少语言与文化障碍，使目标语读者靠近原作语境，理解原文的内在含义，达到对翻译文本的理解相当于源语读者对原文的理解。倪培民在译本中添加了序言、导言、关键词翻译及其阐释、注释、索引等副文本，目的是帮助英语读者明白易懂地欣赏《论语》中所包含的孔子思想之精华。

4. 倪培民《论语》新译注本的“丰厚翻译”

对译作副文本的分析可以为翻译研究者提供文本本身所无法揭示的内容。译者采用丰厚翻译策略，是基于以下目的：

1.1 纠正前译中的舛误，使译文更接近《论语》本意

［1］ a.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1）

b. The Master said， “To learn （xue 学） and to practice （xi 习） what is learned repeatedly （shi 时）， is it not pleasant？ ”

“学而时习之”是孔子发表的有关教育哲学的言论之一。译者在306个单词的注释中援引邢昺、黄式三、程树德等人的观点，指出“学而时习之”是讲学习与实践的关系，而不是讲学习与复习的关系。他指出“习”就是“实践”的意思。他说，孔子认为人生来都是一样的，只是后来通过“习”（社会实践）人们才发生不同的变化（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因为“习”在古代汉语中有“复习”的意思，所以很多译者译为review，那是对孔子思想没有宏观的哲学逻辑。陈国华（2013）对文本进行校勘，从史实、文化、语法、词源和文字学的角度对“学而时习之”进行考证，认为“学”与“习”是学与用、知与行的关系。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他一贯主张学以致用。他向弟子们传授诗、书、礼、乐、易、春秋，弟子们在适当的时候将所学到的知识付诸实践，才能逐渐对所学知识有更深刻的认识并感到有所收获，这就成为一种快乐的源泉。译者正确解读和传译了原文意思。他认为按照邢昺对“时”的解读“合适的时间”将其译成at the appropriate time比较能说得通，因为孔子强调要在一定的时候学以致用。但他用了repeatedly 一词，而“时”表示“多次”是后来的意思。“时”的意思是“按一定的时间”（杨伯峻，1980：1）或“到时候”（陈国华，2013）。因此，“合适的时间”更符合原文语境。

［2］ a. 无友不如己者。（1.8）

b. Do not seek friends from those who are not as good as you.

这句话通常解释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杨逢彬，2016：8）。刘殿爵译成Do not accept as friend anyone who is not as good as you.倪培民认为这种解读与翻译会导致一个悖论：如果人人都不与不如己者为友，那么也就没有人能够找到比自己强的人为友了（Ni，2017：85）。他认为朱熹的解读“不是拒绝与不如己者为友，而是不去寻求不如己者为友”符合孔子的意思，于是选用seek一词。他提醒读者将该句与7.22，5.15及19.22结合起来读，会发现更多的意思：每个人都有其长处可以学习，或许孔子的“不如己者”不是指整体的人，而是指一个人的某个方面，学其长处而非短处。他的解读与译文正符合儒家思想。他还提供该条语录其他相关段落的链接，如该条语录又可参考15.10，15.39和19.3及其诠释。

2．借助副文本，加深读者对孔子思想的接受

第一，在前言中，倪培民首先介绍了《论语》的重要性及其对塑造中华传统文化的作用。其次，他指出已有英译本存在对原文理解偏差和对文化差异不够敏感等问题，尤其是学生造成了困惑。重译《论语》是为了自己深入研读，也是为了服务课堂教学。再次，他指出他的翻译原则和策略。为了使新译本更加忠实原文，他力求在原文的可读性和忠实性之间取得平衡，当两者不能兼得时，优先考虑忠实性；为了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文本，在译文中尽可能保存原文的模糊性，在注释中给出不同诠释。最后，译者表示遗憾的是译本略去了许多在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看来可能会是有趣的材料。

第二，在29页的导言中，译者介绍了孔子的生平、《论语》成书背景及其翻译情况、所采用的底本与哪几家注疏。译者从原文理解、译文可读性、译注丰富度等视角对十几种译本的得与失进行讨论。有时只提出自己看法，有时引用名家观点，然后给出简要而中肯的解读和评价。例如，在评价刘殿爵译本时指出，刘使用盎格鲁-撒克逊风格的英语，保留了古香古色的味道。但刘译本把注释尽量组织进译文里，译文有时过长显得臃肿，影响了阅读。这样的导言在向世界推介孔子方面的意义不在翻译之下。

第三，译者用45页篇幅对27个关键词作专文解释，阐释孔子思想的核心价值，并与西方哲学概念进行比照分析。例如，他引用冯友兰、德里达等人的观点论述仁”的含义，分析10种译法，并说明自己的观点，给出新译文。这些阐释有助于提升读者阅读和理解《论语》的效果。

第四，译者考虑到译本的主要对象对象是英语读者，参考文献主要选自英文资料，包括词典、百科全书、论著共190余种。这是对译文的丰厚补充，为读者、研究者和译者提供了详实的文献和最新学术信息，可以帮助他们正确地认识孔子，理解儒家文化。

第五，译者在书结尾处列出了2个详细的索引，例如，他将“仁”字在书中的44处位置全部列出来，这样读者可以利用索引来浏览并了解各种观点以及各条语录之间的联系。

3. 区别翻译与诠释的界限

［3］ a. 千乘之国（1.5；5.8）

b. a state of a thousand chariots

“乘”是指“古代用四匹马拉的兵车”，“千乘之国”的意思是“有千辆兵车的国家”（杨逢彬，2016：5）。倪培民认为利斯（Leys）的译文a state of middle size或a middle-sized country是诠释原文，不是翻译（Ni，2017：83）。他说：“当涉及一句原文允许有不同解读的时候，翻译和诠释不分就会造成译者将自己的解读强加给读者、从而遮蔽其它解读的弊病。”（倪培民、陶友兰，2021）翻译应该尽量靠近原文，防止个人理解的植入，尽量保存原文含糊性。

4. 借注释列举可能的歧义

［4］ a.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3.15）

b. …The Master heard the remark and said， “It is itself a ritual.”

原文“是礼也”存在歧义，译者首先在译文中保留其含糊性，然后在注释中提供两种解读，一种是“这正是礼呀”，一种是俞樾的解读，“也”为“邪”，反讽，译者选择第一种解读。这样既提供了忠实的译文，又不必在译文里添加解释性的词语，还通过其他解读使译文具有可读性。

5．促进理解，将文本当作活的经典，提供自己的新解

［5］ a.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15.25）

b. … If I did praise some people， it is because they had more or less something to do with official positions （shi 试）.

“试”一般解读为“试验，经验的验证”（钱穆，2011：386）或“考验”（杨逢彬，2016：304）。译者认为孔子非经验主义者，如果按照此解读，会使后面一句费解。他认为“试”的意思应该是《说文》里面的意思“用也”，即“当官”之意（Ni， 2017：365），译成official positions，后面那句就说得通了。

四、结语

倪培民考虑到英语读者对《论语》缺乏深刻的理解和认识，考虑到他们想要知道什么，采用学术型和通俗型相结合的方法，将《论语》的丰富寓意传译出来，既富有文化内涵，又保持译本语言简洁、平易和流畅。倪译本展现了西方学者解读经典的独特视角，不仅扩大了《论语》在西方世界的影响，更帮助英语世界读者充分地领略到孔子哲学思想和儒家文化的风貌。翻译作为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交流活动，不能脱离文化与语言语境，“丰厚翻译”的文学作品，为目的语读者从原作所处的历史、社会、文化等背景出发进行解读提供了可能性，有助于读者理解原文蕴含的异质文化。

参考文献

[1] Ames， Roger T. and Henry Rosemont， Jr.（tran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98.

[2] Appiah， Kwame. Thick Translation[J]. Callaloo， 1993， 16 （4）： 808-819.

[3] Ni， Peimin. Understanding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 New Translation of Lunyu with Annotations[M].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7.

[4] Wang， Qingjie. The “Gongfu finger” and learning in the Analects[J]. 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 2018 （2）： 232-239.

[5] 陈国华. 对孔子教育哲学五个基本理念的重新解读与英译[J].《中国翻译》，2013（6）：47-53。

[6] 倪培民、陶友兰.《论语》新译在美获奖，倪培民谈学术翻译讲好中国故事. 文汇客户端 2021年12月20日.

[7] 钱穆. 论语新解 [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8] 杨伯峻. 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 杨逢彬. 论语新注新译 [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10] 朱峰、陶友兰. 译注传义“功夫”论道——倪培民《论语》新译本解读[J]. 中国外语，2023（4）：76-85.

作者简介：郭生虎，男，1979年生，北京外国语大学翻译学专业在读博士，邯郸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