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文本图片集

摘要：海外主流媒体对中国城市形象的建构与呈现一直以来都是国际传播与跨文化传播研究关注的重点议题。本文基于《纽约时报》旅行专栏21世纪以来涉及上海议题的相关内容，在跨文化理论视角下，借助内容分析、文本分析以及叙事学分析等方法考察了专栏是如何以“他者”的身份来建构并呈现上海的城市形象，以及此种建构作为跨文化传播的重要手段之一存在哪些困境。研究发现，《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的相关文章更加重视上海休闲娱乐等表层符号而忽视其城市文化内涵；主动迎合国内受众口味而缺少对上海本土特色的挖掘；以及更多是在西方话语主导下对上海形象的想象和修正。如何透过这些问题进一步提升中国城市的知名度与传播力以及中国文化出海的有效性是本文遗留并提出的重要命题。

关键词：城市形象、上海、跨文化传播、《纽约时报》、“他者”视角

一、引言

受限于割裂的地理空间，人们对于异域城市的洞察，往往是通过亲身游历以获取一手的认知经验。伴随着全球网络化时代的到来以及交通运输工具的革新，我们可以借助多种媒介搜集旅行攻略、制定旅行计划、分享旅行心得，旅行更加成为把握异域城市风貌形象的重要手段，同时也是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同地域文化相互交流与交换的名片与纽带。尽管社交媒体在近年间迅速发展，大众传媒特别是主流媒体仍在建构异域城市形象中承担着“意见领袖”的角色，。因此，这种从“他者”视角出发的形象建构是如何跨越文化间隔以引导受众对异域城市的认知，以及对提升本土城市形象跨文化传播有哪些启示是值得我们重点考察的。

另一方面，上海作为中国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快速飞跃的缩影，历来就是海外媒体所关注的焦点，其城市形象在“他者”视角下的呈现同样备受学界关注。郭可等人以国际主流媒体的涉沪新闻报道为基础，探讨了其在城市形象生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1]。薛可等人则对《纽约时报》和《中国日报》中的涉沪新闻基于框架理论进行了对比分析，并对上海形象在海外媒体中的建构提出了合理性建议[][2]。中国与美国分别作为东西方两个文化、价值观与意识形态相迥异的国家，且《纽约时报》作为美国乃至整个西方国家最具公信力的报纸之一，选择对《纽约时报》进行考察具备一定的合理性与代表性。

因此本文以跨文化传播理论为出发点，借助内容分析、文本分析等方法对21世纪以来《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以上海为议题的相关内容进行研究，试图勾勒出《纽约时报》“他塑”上海城市名片的特点。

二、《纽约时报》旅行专栏形塑上海形象的特点

《纽约时报》的旅行专栏归属于生活（LIVING）板块，下设36小时（36 HOURS）、节俭的旅行者（FRUGAL TRAVELER）、52个去处（52 PLACES TO GO）等三个主要栏目，专栏作家包括本报记者、签约旅评人、社会知名嘉宾等。其中36小时栏目的内容多偏向于记者本人短期内在某一座城市旅居过程中的真实见闻，具备较强的写实性和文学性；节俭的旅行者栏目与旅游攻略或手记较为类似，可作为旅行出发前的参考指南；52个去处栏目则多为旅行信息盘点和个性化内容推荐。

本研究调用了《纽约时报》官方对外开放的API接口，将时间范围限定在2000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31日，使用Python工具对其旅行专栏下全文中涵盖“Shanghai”的内容进行数据爬取，共检索到567篇相关文章。遍历全部样本后发现部分文章存在仅提及一次上海、将上海作为背景信息交代、部分店铺或机构等专有名词涉及上海字样的内容，对上述“非上海议题”的无效样本进行过滤后，共筛选出34篇文章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通过从篇幅、情感倾向、信源等角度对其进行内容分析后发现，21世纪以来《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呈现出的上海城市形象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篇幅相对较长，文学色彩浓厚

据下图所示，《纽约时报》的旅行专栏中以上海为主题的内容多为中长篇文章，且平均篇幅达到1500字左右。这一方面说明上海的旅游资源丰富，专栏作者对其具有一定的好感度，乐于花费大量篇幅来广泛论证和呈现细节，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专栏中的文章往往跳脱出新闻体裁的束缚，多尝试使用文学性更强的体裁来对上海的城市形象进行描写。比较常见的类型包括记者的亲笔日记；附带酒店地址、联系电话、优惠活动的类似于广告形式的旅行信息合集；以及对在上海生活多年的外国人进行的专题访谈或人物传记等。

载于2018年3月4日的一篇文章是上述特点的典型代表。专栏作家Lucas Peterson以偏向于散文的体裁记录了他在上海旅居途中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的心得与经验，并对上海的前卫艺术和古典音乐赞不绝口，译文节选如下：

“在老盛兴，另一个快速休闲的中午小吃，一个男人挥舞着两把工业钳子，从一个宽而浅的锅里源源不断地倒出油脂。二十几个金黄色的饺子，里面塞满了牛肉和切碎的蔬菜，冒着泡，溅着水。我点了三个大的煎饺，每个都有棒球大小，总共9元。”[][3]

类似这种对细节的详尽刻画在其他文章中也十分常见，长篇幅、重描写的手法也给予国外受众身临其境般的体验，引导着他们对上海产生更加浓厚的兴趣。

（二）正面倾向为主，批评聚焦社会

对于《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以上海为主题的文章进行情感倾向的判定方式，本文调用了Python工具中的sklearn模块对样本语料库进行分析并在机器判定后对结果进行人工逐一回查和修正。由于文章文学性的丰富和新闻性的欠缺，专栏中的相关文章基本无法被归类为中性倾向，经统计，正面倾向的样本占94%，专栏文章中极少见对上海的直接批评。

由此可见，上海作为中国最具现代化、以及全球颇负盛名的大都市所展现出的旅游胜地形象已被海外主流媒体所广泛承认。但深入到具体文本中仍可以发现，仅有的两篇负面倾向的文章均为对上海市民生活、治安管理、环境卫生等社会民生方面提出的批评与质疑，且视角多聚焦于底层普通百姓的生活困境。例如2007年6月10日的一篇文章中就提到：

“在我所关注的地区--所有这些地区都迅速受到推土机的攻击--老人的目光似乎常常传达出他们深深的不确定感，甚至是焦虑，因为他们度过一生的紧密的社区被犁掉了，他们被转移到城郊的陌生环境中，进行艰难的攀登，创造新的生活。”[][4]

（三）青睐个人信源，可信程度较高

通过对样本中出现的消息来源进行统计后发现，专栏文章以民众即个人信源为主，其中本国民众（包含记者本人）与上海当地民众居多。这一方面是由于西方社会的个体意识较为突出，更倾向于选择事件亲历者或当地人获取信息而非政府、媒体这种权威性较高的信息来源。

另一方面也正是得益于对个人信源的有效运用，《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的相关文章才更显真实、更具人情味，受众在阅读时才能更好地产生代入情境，对上海城市形象的了解也更加深入。

三、《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他塑”上海城市名片的困局

大众传媒对异域城市形象进行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往往借助本国记者、作家的在场性，以实现异文化的“他者”言说，这是一种从客位立场出发的、以外来者的观念来认知、

剖析异文化的认识论和世界观[][5]。诚然此种视角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异文化之间的认知壁垒，更加便利于外国受众对异文化的理解和接纳，但受媒体自身框架、受众媒介素养等诸多复杂因素的影响，“他塑”下呈现出的异域城市形象往往存在失真、扭曲的困境。

通过对《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以上海为主题的文章进行文本内容的分析及其叙事方式的考察，本文发现《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他塑”上海城市名片的过程中存在以下问题。

（一）注重表层符号，忽视文化内涵

研究发现，尽管住宿和饮食是旅游出行中较为重要的内容，但专栏文章中酒店、商场、餐厅、酒吧等休闲娱乐场景被提及的频率要远高于艺术中心、剧院、展览馆等人文设施或城市周边的自然风光。这种对所描绘意象选择的偏好一方面使得上海作为全球休闲娱乐之都对全世界的游客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另一方面也使得国外受众对上海城市形象的认知仅停留在较为单一的经济腾飞、消费奢华的表层印象，无法触及到上海自开埠以来沉淀至今的深层文化内核。

2010年10月3日载于专栏的一篇文章重点推荐了外滩附近的半岛酒店，详细介绍了酒店能够提供的豪华服务和极致的休闲体验，但对苏州河岸的风光和沿江新建的艺术画廊则仅作为酒店地理位置的衬托一带而过：

“令人惊叹的室内游泳池位于一个巨大的中庭中，在一个明亮的早晨，其光线和轮廓创造了一个天堂般的感性外观。更衣室一尘不染，设施齐全，包括一台可以快速烘干你的湿泳衣的机器。这里还有几个酒吧、一个咖啡馆、一个豪华购物商场和两个装饰华丽的餐厅。从艾利爵士的屋顶餐厅、酒吧和露台可以欣赏到外滩的最佳景色。[][6]”

此种策略仅向海外受众传递了海派文化中时尚与多元的一面，但欠缺了对吴越地区沿袭的家庭关系、饮食特色、商业精神等传统江南文化的表达，不利于异文化群体对上海形象的全面把握，专栏文章也就无法真正穿透文化隔阂对上海城市名片进行有效传播。

（二）致力找寻共性，缺乏特色探索

人们对异域城市与异域文化的接纳是一个需要逐步消化的过程，通过呈现异域城市中与本土文化相关、相似、相交的内容能够给予本文化读者一定的安全感从而有助于他们进行认知和理解。在《纽约时报》旅行专栏的相关文章中这一特征同样明显。文章多以美国城市自身为参照系，以构建出更贴合本土读者认知水平的上海城市形象。

具体来说，专栏作家经常会着重介绍、推荐美国受众较为熟悉的且开设在上海的连锁酒店品牌、休闲娱乐公园、以及贴近西式生活的餐饮、娱乐活动等。贾斯汀·伯格曼在36小时栏目中推荐了法国名厨开办的新奇食物餐厅以及处处彰显20世纪30年代上海租界风格的爵士酒吧。2017年7月9日载于专栏的一篇文章则讲述了一个纽约家庭飞行14个小时来到上海迪士尼游玩的见闻，其中说道：

“当我们出现在上海迪士尼乐园的时候，它已经开放了不到一个月。在玩具总动员酒店放下行李后，这是一座低矮的蓝色玻璃建筑，周围是沥青和平整的草地，让欧内斯特想起了硅谷的一个科技公司园区，我们登上了前往公园的巴士。”

一般来说，身赴异国旅行、接触异域文化的主要目的并非是“求同”，更多是通过“求异”来丰富自身认知和眼界。尽管上述策略迎合了本土受众的价值体系，但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上海城市形象的部分缺失。呈现在《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的上海形象被迫集中在世界大都会、中西文化熔炉等同质化标签，牺牲了自身的独特性，海外受众对上海的认知也难免会停留在初级水平，缺乏对上海纵深的和广度的探索。

（三）西方话语主导，凸显“他者”想象

周宁认为，当前学界对于中国形象的跨文化研究具有经验的以及批判的两种立场，后者即认为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是西方文化的表述和映射。换句话说，即在呈现中国形象的文本中将中西文化意象做等值替换，从而建构西方社会对中国的“集体想象”。这种叙事策略所造成的影响与大众传媒所建构出的拟态环境相类似，都是基于一定客观事实而进行的有意识的加工处理。在《纽约时报》旅行专栏的相关文章中，上述叙事策略多体现为将上海的城市形象整体替换为西方具有代表性的城市形象，以凸显西方范式的不可超越性。例如：

“中国的展示城市似乎在炫耀，把自己装饰得好像是亚洲的拉斯维加斯。这是中国的金融之都，它的时尚中心，显然也是它最酷的大都市。”

“它是亚洲繁荣的一个缩影，塞满了因希望而眩晕的人们，为改变而兴奋。它让人想起70年代初纽约的伟大……三十年后，上海可能会和纽约一样。但我现在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上述实例体现出的即为《纽约时报》旅行专栏建构上海形象时使用的文化隐喻，将上海对等替换为拉斯维加斯或纽约以打上西方文化的烙印，凸显出叙事者对于自己国家和文化的情感认同。也正是这些看似零散的、分离的场景或意象的积累，西方读者才逐渐形成了对上海城市形象的“集体想象”。

但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叙事策略是将上海以及中国文化的种种特征归类至西方范式的框架之下，具有鲜明的从属关系。因此在以《纽约时报》为代表的西方主流文化眼中：没有本体就没有影子，没有纽约和拉斯维加斯就没有可供上海参照的坐标系，上海的文化风格更多是对西方的学习和临摹，是“类西方化”的典型代表。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纽约时报》旅行专栏中的文章在呈现上海城市形象中更多自觉地融入自己对上海的想象，引导海外受众不自觉地对已被修正过的上海形象进行认知、产生认同。且这种话语体系无论对海外受众还是上海受众都在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上海的诸多高端酒店、餐饮、店铺甚至小区等，都更愿意取一个“洋名”，以迎合优势文化所带来的红利。

四、结语

综上所述，《纽约时报》的旅行专栏在建构上海城市形象时更加注重对本国本文化受众群体的关怀，擅长使用文学色彩浓厚的长篇幅，且重视对作为民间话语的个体信源的使用。但其固有的叙事策略和话语模式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上海形象的全面传播以及上海文化与海外文化的深度交融，上海这一国际化城市在贡献世界性想法的过程中，其本土性精华却暂时被遮蔽住了。

因此，如何合理地把握好“我者”和“他者”的关系，平衡好“自塑”和“他塑”的策略，仍然将是中国城市形象海外呈现与中国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课题，也是笔者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方向。

参考文献：

[1] 郭可，陈悦，杜妍.全球城市形象传播的生成机制及理论阐释——以上海城市形象为例[J].新闻大学，2018（06）：1-8+146.

[2] 薛可，栾萌飞.中美新闻框架下的上海形象建构——基于《纽约时报》与《中国日报》的对比研究（2007-2016）[J].新闻记者，2017（03）：63-70.DOI：10.16057/j.cnki.31-1171/g2.2017.03.016.

[3] 杨本明.他者视角、语言祛魅与异域呈现——论《走近大凉山》的跨文化传播策略[J].电视研究，2022（02）：90-92.

[4] 周宁.跨文化形象学的观念与方法——以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为例[J].东南学术，2011（05）：4-20.DOI：10.13658/j.cnki.sar.2011.05.004.

[5] 董琇.美国媒体笔下的江南城市形象研究——以上海、苏州为例[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0（04）：103-114.

[6] 潘霁.政治法律与休闲之都：全球媒体上海城市形象的框架分析[J].对外传播，2017（08）：45-48.

作者简介：张斯琦，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高畅，吉林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