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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莫高窟中心塔柱窟的旋绕礼仪
——以254窟为例
内容摘要:旋绕礼拜是古印度的传统仪式,后来成为佛教的礼佛方式之一。文章对学者们所关注的敦煌莫高窟古代佛教信徒礼佛所遵循的旋绕礼佛方式进行了探讨,通过对莫高窟北魏时期第254窟中千佛图所代表的“过去佛”、“未来佛”榜题名号,以及千佛图像组合排列体现出的引导功能,结合窟内塑像和壁画内容构成的阶段空间,及佛教典籍关于佛教信徒礼佛所遵循的规范进行综合分析,笔者认为古代佛教信徒旋绕礼佛遵循了以主尊佛为准的右旋礼佛仪轨。
关键词:莫高窟;中心柱窟;佛教仪轨;右旋绕
一、引言
对特定的礼仪性建筑进行旋绕礼拜是古印度悠久的宗教仪式,印度佛教将其吸纳,并逐渐演变成教徒礼佛的一种重要方式。佛教的僧侣信徒通过对佛或佛塔进行环绕礼拜,来表达对佛陀的敬畏之情,同时期望在膜拜中积累功德及获得佛祖保佑的精神需求。
关于旋绕礼拜这一佛教礼仪,学界有不同的观点。王惠民在对莫高窟中心塔柱窟研究时,认为“右绕”应从礼拜者右手一侧进行绕塔,同时他还指出“绕佛右绕、绕坛左绕”之说也存在与佛教之中,敦煌石窟对对这一问题似乎没有严格规定。更多的学者则认为绕塔礼佛应该从“尊者之右”绕:宁强、胡同庆通过对莫高窟北魏第254窟的千佛榜题名号的统计分析,指出该窟千佛的排列顺序与绕塔顺序基本相同,都是以中心柱为准作右旋;李崇峰对克孜尔第11窟和莫高窟第257窟壁画的绘制顺序做调查研究,提出“右绕”礼佛方式应是从石窟主尊右侧起始,按顺时针方向绕行,即从“尊者之右”旋绕;刘艳燕、吴军通过对莫高窟不同时代、不同形制的典型洞窟中造像、壁画等图像内容进行考察,结合唐代释叉难陀译的《佛说右绕佛塔功德经》和莫高窟绕塔礼佛图的分析,得出古代佛教信徒旋绕礼佛遵循了以主尊佛为准的右旋礼佛仪轨的判断。
由以上学者观点可知,虽然部分学者对礼拜旋绕方向并未持明确态度,但多数学者则表示礼佛时应右旋绕。本文从佛教典籍规范角度出发,以北魏时期莫高窟中心柱窟的典型洞窟第254窟的图像资料为基础,结合窟内千佛图榜题佛名体现的“过去”“未来”时态,以及千佛图像组合排列的视觉引导性方面来探讨“右旋”礼佛这一问题。
二、佛教典籍中关于旋绕的规范
佛教典籍中有大量关于右旋绕礼佛的记载,我们从中摘录几条来讨论体现右旋绕的问题。
1.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第15品《从地涌出品》:
“是诸菩萨从地出已,各诣虚空七宝 妙塔多宝如来、释迦牟尼佛所。到已,向二世尊头面礼足,及至诸宝树下师子座上佛所,亦皆作礼,右绕三匝,合掌恭敬,以诸菩萨种种赞法而以赞叹,住在一面,欣乐瞻仰于二世尊。”
北朝译出的《贤愚因缘经》有云:
“须达闻天说如此语,益增欢喜,敬念世尊,闇即还晓,寻路往至。到世尊所睹之心悅,不知礼法,直问世尊,不审瞿昙,起居何如,世尊即时,命令就坐。时首陀会天,遥见须达,虽睹世尊,不知礼拜供养之法,化为四人,行列而来。到世尊所,接足作礼,长跪问讯,起居轻利,右绕三匝,却住一面。”经文所载内容,是须达在王舍城第一次释尊的场景,并对佛门礼仪进行了描述。
由两段经中可知,整个礼佛的过程分为“接足作礼,长跪问讯”、“右绕三匝”的礼佛方法,即“礼拜”和“右绕”礼佛绕旋礼仪。
2.《法苑珠林》卷37《旋绕部》:
“佛言:旋塔有五福德,一后世得端正好色,二得声音好,三得生天上,四得生王侯家,五得泥洹道。……佛言:旋塔有三法,一足举时当念足举,二足下时当念足下,三不得左右顾视唾寺中地。右绕者,经律之中制令右绕,若左绕行为神所诃。”
以上经文讲述旋绕佛塔可以带来福报和功德,经律明确要求绕塔时须右旋,左绕的话会遭到神的怒责。
3.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3《施右观时》:“言施右者,梵云钵喇特崎拿。钵喇字缘乃有多义,此中意趣,事表旋行。特崎 拿即是其右,总明尊便之目。故时人名右手为特崎拿手,意是从其右边为尊为便,方合旋绕之仪矣。”
义净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就已经提出,从尊者右手侧而旋,出于尊者左手侧,是为右绕,是为表示礼敬的行道方式,即右旋绕时以主尊像为标准来右绕。
根据所列举典籍中提及的规范可知,绕塔礼佛时应遵从“尊者之右”的旋绕礼仪方式,这既是表示对佛的敬意,也是一种积累功德的途径。由此可见,在北魏时期的莫高窟中心塔柱窟中,佛教信徒礼佛拜塔也应该从左侧开始,以佛的右边为基准,沿顺时针方向围绕塔柱旋览一周,即从南壁向西、西壁向北、北壁向东这个以柱为中心的右旋顺序。
三、莫高窟中心塔柱窟概况
中心柱窟是莫高窟早期的主要洞窟形式,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二世纪的印度支提窟。“支提”为梵文caitya的音译,意译积集、聚相,即积聚土石而成。所谓“支提”,在佛经中解释为没有藏佛舍利的佛塔。而支提窟,则是印度佛教建筑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其建筑特征为:窟室的前部空间为礼拜用的佛堂,整体呈长方形,窟室的后部空间呈半圆形,在这个空间中央位建一圆形佛塔,传统上是用来供奉佛陀涅槃后舍利的建筑形式,来此朝拜的信徒围绕着佛塔做绕塔礼。
佛教东传的过程中,中心塔柱窟同时传入中国,在4世纪中期至5世纪,龟兹地区的克孜尔石窟开凿了较早的一批中心柱窟。克孜尔石窟是印度石窟与中国石窟之间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它继承了印度拱券顶建筑构造,印度传统的圆形塔转化为方形塔柱形式,由“支提窟”简化为“柱”,这显然是受到了汉地传统建筑的影响。石窟前部是一个纵长的筒拱形顶,后部正中石壁上凿龛,龛内塑像,其余壁面均绘壁画,环绕中心柱的三面低矮甬道构成仅容一人绕行的方形甬道空间。洞窟空间体量减小的同时将单一的“入塔观像” 转化为在窟内回绕动线上的礼佛过程。
北魏时期,敦煌地区的莫高窟处在一个凿山建窟的高潮,大量的中心柱窟建造于这段时期。这个时期莫高窟的中心柱窟形式继续发展,形制更加规范:平面为纵长方形,窟内的中心柱将石窟空间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部为供僧众聚集听法、诵经礼拜的前室,后部专为信徒绕塔柱巡礼观像的后室。前室增加了人字披顶,这是印度东传佛教石窟建筑形式同中国汉文化地区传统建筑结构有机结合的产物,后室中间凿出方形塔柱并直接与平棋顶相连接,柱身兼有支撑石窟顶部的建筑功能,还四面开龛载像,与后室的三面墙壁形成回形通道,某些石窟在窟门上方有用以采光的明窗。莫高窟中心柱窟自北魏兴建一直延续到了晚唐时期,成为敦煌石窟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于北方重禅,因此中心柱窟是以习禅观像为主要目的而开凿的石窟建筑。按前文经文中对礼仪的描述,僧俗信众进入洞窟前室后,首先要对中心柱正面主龛中的佛像进行“接足礼拜、长跪问讯”,即礼佛跪拜等仪式。中心柱前方的宽敞空间供僧俗信徒礼拜之用,环绕中心柱南、西、北三面的甬道则是为僧俗信徒绕塔观像提供了“右旋”绕行空间。窟莫高窟第254窟是北魏时期莫高窟典型的中心柱窟,下文将以此窟为例从分析莫高窟中心柱窟的旋绕礼仪。
四、莫高窟第254窟旋绕礼仪与图像配置内涵
第254窟开凿于北魏时期,是敦煌北朝石窟中保存较为完好且极具代表性的的中心柱窟。从建筑空间的角度来看,莫高窟第254窟由两部分组成:平面呈纵长方形的窟室之内,人字披顶下为具有“礼拜”功能的前室殿堂式空间,中心柱连接平棋顶,柱身四面开龛且供有佛像,中心柱和环柱回形通道组成后室“绕巡”空间。从图像的角度来看,洞窟内北壁和南壁的图像配置呈对称分布:四壁下层画药叉形象;南、北两壁壁面中部,在人字披顶下各有一阙形龛,龛内塑交脚菩萨,龛下中心位置都配置佛教故事画,南壁绘降魔变,北壁则为难陀出家因缘图,西壁中部绘“白衣佛”;上层顶部画天宫伎乐。
除了这些故事画,四壁大面积绘制千佛图。千佛画呈现出每段错一位排列的特征,在总体上就构成无数条斜向的色带,这种排布方式则显示了另一种空间秩序,引导信众完成绕塔礼仪。第254窟是莫高窟早期洞窟中千佛图唯一存在榜题佛名号的洞窟,每个区间画的榜题,分别题有出自《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和《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两部佛教经典记载的过去佛和未来佛名号,显示“过去”和“未来”两个不同的的时态,即南侧空间显示过去时态,北侧空间显示未来时态。洞窟后部的千佛图依照画面组合,东壁窟门南侧、南壁、西壁、北壁尸毗王本生图西侧部分呈“左下—右上”的“斜行方向”排列(图1至图4),而北壁东侧的阙龛左右部分、东壁窟门北侧则呈“左上—右下”的“斜行方向”排列(图5、图6),具有从视觉上引导礼拜者行进方向的功能。同时体现了由“过去”向“现在”,再到“未来”行进的时态特征,并与以主尊为准的顺时针的“绕塔”方向一致,即先从东壁窟门南侧开始向南,经南壁向西,接着西壁向北,北壁向东,最后到东壁窟门北侧,按这个顺序旋转就完成了一次“右旋”(图7)。
从东壁的窟门进入洞窟,首先瞻望中心塔柱龛内主尊交脚佛像,在前室完成对主尊的礼拜之后,便步入后室空间,沿“右旋”仪轨,以柱为中心在回形通道中进行绕行的同时,瞻仰礼拜佛像。在绕塔的过程中,作为观者的僧侣信众不断行进从而产生了位置变化,这使得图像之间产生了丰富的联系,石窟建筑内的各类图像组织成三个阶段化的视觉区间,各自代表了佛陀“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状态。从前室走向后室的南面,中心柱上层阙形龛中设交脚菩萨,下层圆拱形龛内为禅定像,南壁中部为四个圆拱形龛和壁画萨埵舍身饲虎本生图,本生图西侧千佛图的斜行方向则引导僧众信徒由东向西行进。描绘佛祖释迦牟尼前世的萨埵舍身饲虎本生图与千佛图的过去时态相契合,说明这段由壁画和等图像构成的区间是以“过去”为主题的。再绕行至中心柱后的西面,壁面中央下部绘白衣佛说法图,此为莫高窟现存五铺“白衣佛”中最早的一铺,壁面其余部分铺满千佛像。有学者认为,白衣佛可能是象征着佛陀最终的圆寂涅槃,与僧人坐禅修行相关;也有学者认为白衣佛是佛的一种瑞像;滨田瑞美则认为,西壁南侧千佛衔接南壁千佛图表现“过去”、北侧千佛连接北壁千佛图表现“未来”,而白衣佛则是西壁过去与未来之间“正在继续存在的释迦”,即现在佛。白衣佛不论是“涅槃”的象征或是“存在的释迦”佛,都可以认为西壁的图像布局呈现出的空间是处于“现在”时态。北面壁面有尸毗王本生图,中心柱上层阙形龛内塑交脚弥勒菩萨像。从前文推断北壁千佛图榜题佛名号出自《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配合中心柱上层龛中交脚弥勒“未来佛”的身份,此段视觉区间可以视作为“未来”主题。然后信徒们转回到前室,完成了从南面入西,由西面行至北面并绕出回形通道的一次“右绕”,视线随着光线也由明转暗,接着由暗转明,在敞亮的前室中再次看到明窗光线照射的中心柱正面主尊像,并再次向之行礼。(图8)这种循环体验使他们感到自己仿佛身体与佛国融为一体,精神在实践中得到升华。
由此,结合第254窟的图像配置可大致梳理出北魏莫高窟中心柱窟的佛教思想特征。南壁中部的佛传故事降魔图和本生画“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以及北壁中部的佛传故事“难陀出家因缘”、本生故事画“尸毗王割肉贸鸽”,综合反应了禅观思想中的生身观与法身观。布满四壁的千佛图,由佛名榜题可以判断,南、北壁的千佛众分别代表着“过去佛”和“未来佛”,配合中心柱东面龛内主尊交脚佛像所代表的现在贤劫释迦佛和未来弥勒佛,正是三世三千佛信仰的体现。而中心方柱正面主尊交脚弥勒像、二层龛中的交脚弥勒菩萨像,以及代表天宫的飞天,则是呼应了观弥勒造像往生兜率净土的禅观思想。
四壁下层画药叉形象,代表了地的观念;上层顶部画天宫伎乐,即天国,可以与中心柱上层龛内的交脚像一起看做是兜率天净土的象征;壁面中层绘佛本生、佛传故事和千佛图,以及南、北壁上层阙形龛内交脚菩萨共同构成了佛国世界。僧俗信徒在中心柱窟回形空间以右旋方式禅修的过程中,通过观看壁画与塑像构成的视觉空间,逐渐感悟由人至佛的修行法门,最终往生兜率天宫的佛国宇宙空间之中。
四、结语
莫高窟第245窟采用了北朝时期流行的中心柱窟形制。窟内现存千佛榜题名号代表的时态以及其图像特殊的“斜行方向”排列组合方式,明确了“右旋”绕行的礼拜顺序。中心柱东面龛内的主尊交脚佛像和四面二层龛内的交脚菩萨像,与四壁中层的各类壁画相结合,体现了该窟三世三千佛的信仰。“绕塔观像”的佛教实践与第254窟中心柱四面造像以及四壁壁画的关系密切,图像题材是当时禅僧需要观像的对象,这一特点与北朝流行的禅观思想相吻合。
综上所述,结合佛教典籍中的礼佛规范,通过对敦煌莫高窟北魏时期典型洞窟第254窟的塑像和壁画等图像资料的综合讨论分析,说明在莫高窟早期的中心柱窟中,信众绕塔礼佛观像时是遵循以主尊佛像为基准的右旋佛教仪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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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淅(1989年6月),男,汉,河北保定,研究生,天津美术学院,研究方向:雕塑创作与中国古代雕塑理论研究。